朱晓佳:像大跃进一样写作文——中山大学中文系的百篇作文试验

 

《南方周末》2011-12-22

 

一年级一百篇作文;二年级八篇万言书评,一百篇古文诵读,三十篇指定篇目背诵;三年级15000字的学年论文……这些在别人眼里像大跃进一样的数字,是每一届中山大学中文系学生的规定动作

 

大二学生张萌是在一片声中开始大学生活的。这个来自边陲的姑娘,在2010年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前,从没想到这里会规定这么多破玩意儿:大一100篇作文,每篇800字以上;大二8篇书评,每篇参考资料不少于10种,还要朗诵100篇古文,背诵其中的30篇;大三再交一篇15000字的学年论文……

每年9月,中山大学中文系系主任都要向新生们宣布这些规定动作,不出所料地,他总能收获声一片。在外面开会,现任系主任李炜也和人提百篇,起初没人相信。有一年在中央党校,李炜刚说我们的大一学生每年要写100篇作文,一个高校领导就笑起来:大跃进的时候就是这样吹牛的。李炜接着说,我们二年级还有8篇书评。这位领导就大笑:“‘文革的时候更是这样吹牛的。

事实上这些规定动作,从1986年开始,已经在中大进行了整整25年。

 

你就放了我吧

中文系是张萌(化名)填报的第一个专业志愿,那时候她一点儿也不反感写作文。但当百篇要掰成四份儿分批上交的时候,她就立马了。

和其他同学一样,张萌从军训写起,然后写家人,写室友,写高中、初中,一路写回幼儿园。发现没有什么好追忆的了,就到了创作瓶颈

按照百篇作文的发起者、戏剧专家黄天骥的说法,这个时候恰恰就是学生要进步的时候:练笔就是练脑袋。一百篇就是要逼着你去观察,让你在没事中发现有事,有事了发现这个事的背后还有事。

张萌只好随身带个小本,有点儿什么能成文的想法就赶紧记下来,临交作文前,再把这些想法糊弄成文。

交作文是个大阵仗,每到那时候,中文系宿舍楼就会有一道壮观的风景:几层楼彻夜烛火通明,上百人集体埋头开夜车。一般的学生一晚上赶七八篇作文不成问题。据说最高纪录是23篇,由2004级的一个学生保持。曾经有一次,张萌奋战到早上六点,九点钟她去学习委员宿舍交作文的时候,看到还有人在那里蓬头垢面地奋笔疾书。

那时候张萌对百篇恨之入骨,但现在她表示毫无异议”——大二不少课程要写论文,动辄字数三千,经历过百篇的张萌,感到毫无压力

现在让张萌头疼的,是读书报告和古文诵读。按照导师的要求,读书报告要写8篇,每篇至少八九千字,要求引用10处以上参考资料;古文诵读100篇,其中背诵篇目30篇。期末,整个年级的学生聚在一起朗诵比赛,另一边由几个博士生抽查背诵情况。这两项,和百篇作文一样是必修学分,不完成不能毕业。

要完成这些任务,张萌只能少睡点。张萌参加了两个社团,每周六早上打桌球,下午跳拉丁舞。平时没事儿还会自己画画。每学期她要选两门通识课,这学期选的是《西方音乐剧》和《世界之旅》,她觉得这些讲艺术和环游世界的课比唐诗宋词之类的好玩多了。

每周她能留给古文背诵和8篇书评的时间只有晚上和周日。晚上2130下课,凌晨两点熄灯,在此期间她要迅速打水、洗澡、洗衣服,然后读书查资料,临睡前再背几句古文,第二天早上800起床上课。周日她要是想出去玩,也得揣着本书,玩也玩得不安心,痛痛快快玩一天,好像耽搁了很多东西一样

眼瞅着大二上半学年快要结束了,张萌的书评才写完了两篇,古文才背诵了几篇,这意味着2012年上半年,她必须睡得更少。

为此她和导师摊过牌:我真的不想搞研究,你就放了我吧。导师耐心听完,说:不行。

 

毛泽东、林彪,不能相提并论

张萌喜欢写散文,大海、夕阳什么的,偶尔也写写地球熄灯一小时,算作议论文。议论文是规定动作,必须占20篇以上。至于议论什么,没有规定。

中大中文系的档案室里存放着1998届以后所有学生的百篇作文。作文里讨论什么的都有:余秋雨和任贤齐克林顿和莱温斯基有真爱吗?写百篇有必要吗?

1999级有个学生讨论人们对待林彪的态度:许多革命历史博物馆只悬挂九大元帅的照片,试图把林彪从历史中抹去;人们能对毛泽东的功过一分为二,为什么对林彪要那么刻薄呢?这议论显然让他的指导老师有点不高兴,用红笔在作文一旁批注:革命历史博物馆怎能陈列叛国者林彪的照片?”“毛泽东、林彪,不能相提并论。

那几年,女生最喜欢讨论爱情,男生则不断讨论中华民族如何在复杂的国际形势下取得伟大复兴,题目都大得吓人:《小议中国经济走向》、《中国VS日本》……

1998级几乎所有学生都写到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被炸。一个学生写游行,说自己跟着人群上了街,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满腔怒火顿时燃烧了。对美国人的愤怒一直持续到“9·11”发生,一个女生写道,她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人的死能让周围的人那么兴高采烈。后来,这种兴高采烈的仇恨又转移到了日本人身上。

这几年谈家国大义的少了。有人写跑酷,有人写同性恋。张萌有一个同级同学,在几篇作文中连续写自己打网络游戏和玩动漫的心得。带她的老师是黄天骥。

2011年日本大地震的时候,这个小姑娘有感于日本人面对灾难的有序,写了《一个令人尊敬的民族——日本》。1935年出生的黄天骥是在日本人统治下做过亡国奴的,那时日本人在广州的十字路口设了许多关卡,黄天骥和父母路过时,总要给日本人鞠躬。日本人到过他家里,好在母亲和姐姐躲在别处。他显然为小姑娘的观点感到担忧,在作文纸上向她阐释起日本人的另一面:这民族有狭隘的一面,暴烈的一面……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猛扑那些他们认为是弱小的民族。

黄天骥也很能理解学生的想法,他明白一代人与一代人的不同。改了二十五年作文,学生们的观点也时常更新着他:有时候你后来才发现他是对的。

 

一定要用喜悦

百篇作文起初不是100篇,是150篇。数字是黄天骥定的。

黄天骥在1970年代高考恢复后掌管中文系。那时高考已经相当残酷。学生们拼了命读书,一进大学立马放松,和美国、欧洲刚好倒过来。

松了弦的大学教育有个好听的说法叫培养素质。黄天骥琢磨,学生光有素质不行,还得有技能,上完大学总得有个吃饭的手艺。中文系的手艺,就是笔头利索。但是当时的学生,连个检查都写不好

黄天骥试过很多办法,先是写读书笔记,但书目混杂,效果不佳。1983年他动员学生给解放军战士写两地书,希望练笔的同时也培养思想。对越自卫反击战后的小战役持续不断,两地书的对象就选了老山前线的一个连队。一百多个战士不打仗的时候躲在猫耳洞里给学生写信。虽然内容纯洁得一塌糊涂,有的女生还是和解放军叔叔发生了一些感情

两地书只写了一年,信留下来编成了书。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答应作序,但书做出来已在1986年后,序言就换成了时任共青团中央书记处书记李源潮来写。

1986年黄天骥第一次尝试实行“150篇作文。电影《唐吉可德》的出品人张全欣是那一届的学生。他回忆那段在宿舍光着膀子写作的日子,宿舍里六个人,几乎人人都被这个硬性任务逼出了创作才华。那时文艺氛围浓,学生互相攀比,不单比谁的作文好,也比谁看的书多——即便是男生,也会因为看过十二本琼瑶小说而在只看过十本的同学面前趾高气扬。

张全欣那年十七岁,浪漫到骨子里,偏偏分到的导师是教古文字学的,每一个字眼都要死抠。张全欣写开心,导师一定要告诉他应该用喜悦。张全欣觉得每次导师来找他的时候就是准备来骂他了,逼急了的时候,他恨不得找一个钉子,把导师的自行车给扎了。

那段时间张全欣受意识流小说影响很深,于是连写了两三篇不带标点符号的尝试之作。古文字学老师的文体观受到了强烈挑战。张全欣搬出许多书,费了好大劲儿来做解释,导师最终还是没有为难他。这让他觉得,原来老古板也是可以交流的。

试了一年,写作文的办法被固定下来。150篇作文,批改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黄天骥要给每个老师额外补贴。补贴的来源是中文系在1980年代独创的刊授教育——通过杂志教学生。中文系刊授1980年代初就有了1000万收益,上交给学校700万,自己留300万。这700万是当时整个中山大学经费的1/3

1989年的时候,刊授已经成了普遍经验,中文系也不再阔绰。黄天骥在那一年因故被暂调他职,老师们的补贴就此撤下。那时候学生已经尝到甜头了,就算撤了补贴,老师还是得改作文,否则学生不答应。黄天骥说。

 

这孩子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张全欣毕业那年,黄天骥把作文数目缩到了100篇。电脑那年进了中大,复杂的DOS系统吓住了黄天骥,他觉得要给学生留点时间来对付这新鲜玩意儿。

学生们很早学会了电脑打字,但现在他们的百篇作文还得手写。1994届学生曾经交上来一批作文,挤牙膏字有一半人写错。这让老师们下了坚持手写的决心。手写字是有性格和情绪的,老师们读文识字,透着作文纸感觉学生的变化:这个学生恋爱了、那个学生不太合群、那个学生有点孤僻,全在作文里写着。

相比指导写作,老师们更喜欢和这些学生谈论生活。1998级有个女孩,一开学就在作文里写,大学期间要好好学习,拒绝爱情。这自律精神让老师也看不下去,在文末用红笔写道:爱情是很美妙的东西……会使一个人全面的成长。处理好了,恋爱学习两不误。

教现代文学的金钦俊曾经有个学生,在作文里热情洋溢地写他崇拜海子卧轨自杀。金钦俊觉得思想倾向不对,就写了一篇长文劝导。我们老师用自己丰富的人生去跟学生做工作,好像还没有做不通的。谈到这件事,中文系党总支书记丘国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黄天骥推崇的因材施教也因百篇作文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喜欢旅游的学生,老师指导他写游记;喜欢书法的,就介绍他和中文系书法最好的张振林老师切磋。象棋选手许银川进中大读书的时候,已经是亚洲冠军,系里先后安排了李中生和陈炜湛两个象棋老手教他作文。许银川的作文内容就是棋局。20118月上海人民出版社《银川棋路》出版,不少底本就来自那时候的百篇作文

上大学的时候,黄天骥接受的教育是前苏联模式的:前苏联教育模式继承老欧洲传统,强调系统性。现在的大学里流行的都是美国实用主义的那一套,搞博雅教育。它的好处是容易启发同学,让学生有所创新。

百篇作文八篇书评百篇朗诵逐渐完善,黄天骥突然发现,无意中把三种教育串起来了——系统、实用、因材施教。

但还有许多问题等着解决。比如并非每个学生都能像许银川,被安排给最合适的老师。学生跟随哪位老师,都是随机的,而且前两年不能更换。后两年要是不提出申请,也不换人,这是全程导师制

全程导师制当然有利于学生和老师彼此更充分的交流,但有些时候老师和学生并不匹配。1997届有个学生学王小波写小说,写了足足六七万字(也正是因为此事,系里才增加了议论文20篇以上,小说、诗歌三篇以下的规定),带他的老师是教古汉语的,看着这个学生诡异的叙述腔调,忧心忡忡地跟别的老师说:这孩子是不是心理有点问题?

黄天骥还在慢慢试验有中国特色的教育如何把别人的东西和我们的东西有机地、巧妙地结合起来?这就考验教育工作者、理论家、教育学家的水平和思维了,我们需要慢慢地悟出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