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则柯:学问在继承中发展
——夏皮罗和范里安《信息规则》荐介
早就等着范里安教授为回答信息技术的发展对经济学带来的冲击写一本书了。 他和夏皮罗教授合著的《信息规则》,可以说就是对这一期盼的回答。现在,由梁晶工作室策划组织、张帆翻译的《信息规则》的中译本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我感到非常高兴。
除了偶有电子邮件联络以外,我和范里安教授并无见面的交往。1995年秋我到达美国密西根大学访问10个月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中西部的这所大学到西海岸的伯克利加州大学任信息系统管理学院院长了,那是他的母校。在我国比较开放的大学,经济学学生,特别是研究生,都知道他的写得非常漂亮的教科书,一本是供本科生用的《中级微观经济学》教程,另外一本是供研究生用的《微观经济分析》。我之所以比较熟悉范里安教授,也正因为我是主讲微观经济学的教师。但是,范里安教授在经济学研究方面也很有造诣,建树良多。这种论文和教材两“手”都很“硬”的经济学家,在美国和在世界上都很少。难怪1995年范里安教授离开以后,加上别的一些因素,美国经济学界流传着密歇根大学经济学系在走下坡路的说法。
那么,我怎么知道范里安教授有写这样一本书的念头呢?这只要看他在《中级微观经济学》(第四版,1996年)第33章《信息技术》的引言就清楚了:
在过去的15年里面,经济的最重要的变化,莫过于信息经济的出现了。大众传媒充斥着介绍电脑技术、互联网和新的软件的优越性的故事。毫不奇怪,这些故事常常出现在报纸的商业栏目,因为这一技术革命,也是一场经济革命。
有些观察家甚至把这一信息革命和工业革命同等看待。正如工业革命改变了物品的生产、分配和消费的方式,信息革命改变着信息的生产、分配和消费的方式。
有人断言,全新的技术呼唤一种全新的经济学,因为数码字节和原子分子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字节可以无成本地复制,并且在世界范围内以光的速度传送,绝对不会失真。由原子构成的物品,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性质,它们的生产和输送都需要成本,并且很难避免受到损害。
的确,字节的不寻常的性质需要我们给予新的经济学分析,但是我认为它们不需要一种新类型的经济学分析。归根到底,经济学是关于人的科学,不是关于物品的科学。本书曾经分析过的模型,讨论的是人们的选择以及他们的相互作用。我们的讨论通常并不囿于具体的某种物品。我们关心的主要是个人的偏好、生产的技术、以及市场的结构,所有这些因素,同样将决定信息的市场会如何运作,或者如何失灵。
在这一章,我们将讨论与信息革命有关的若干经济学模型。首先是网络的经济学,第二是知识产权,最后是分享信息商品。这些讨论将说明,经济学分析的基本工具,为什么可以帮助我们像理解原子世界那样理解字节的世界。
经济学是关于人的科学,不是关于物品的科学。 这是切中要害的视角。 范里安教授在《中级微观经济学》写的这一段话,可以作为我们阅读《信息规则》的一个提示。
看到一项新的发展,动不动就讲“推翻”原有的体系,似乎不这样就不过瘾,这是炒作色彩的非学术评论给读书人带来的负面影响。《信息规则》却在微观经济学分析框架的基础上,演示给我们看,“原有的”经济学方法,可以如何调整和运用来准确地理解全新的问题。这在平新乔教授的评述文章中已经有非常出色的说明。例如,你必须已经从微观经济学掌握了供给曲线和需求曲线,才能够明白为什么对于网络经济来说,既不存在供给曲线、又不存在需求曲线的道理。
吴敬琏教授在介绍斯蒂格利茨《经济学》的时候,批评了大谈经济学的最新发展、但是对于作为经济学基石的微观经济学的理解却十分浅薄甚至混乱的情况。他说:
我一向认为一个经济学者,如果没有扎实的微观经济学基础,思想一定是混乱的。因此,我要求我的学生一定要学好微观经济学。我同研究生讨论问题时,也特别注意不时地把他们拉回到最基本的问题上来,使他们牢记出发点在哪里,问题是怎么提出的,又应该如何推演下去。这种训练也是我们经济学系学生以及有兴趣于经济学的人所必须“正本清源”的一项“作业”。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在继承中发展,夏皮罗和范里安的《信息规则》,是一个典范。
1986年中山大学研究生院成立的时候,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教授在典礼上发表了怎样做学问的一小时讲演。其中,杨教授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982年,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一位16岁的男孩,因为考试成绩极其优异,被美国好几所名牌大学录取,都答应给予全额奖学金。这样,他就到了美国,接受这几所大学的面试。杨教授说,因为这几所大学都已经录取了他,所以其实不是大学面试他,而是他面试这些大学。在长岛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面试中杨教授的同事请这个男孩谈谈对经典力学的认识,男孩说经典力学已经过时了,没有什么意思。男孩的看法令教授们非常吃惊。杨教授说,经典力学是一个“很妙”的东西,不仅是包括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在内的重大发展的基础,而且总是一再启示人们做出新的发现。卑夷经典力学,很难想象会在物理学做出像样的工作。当知道这位男孩最后选择去了普林斯顿大学的时候,杨教授他们都为石溪“松了一口气”。其时,则柯正好在普林斯顿大学,自然也注视这位少年博士学位研究生。几年过去,这个孩子始终没有拿到学位。思索前后,我们不由得不佩服杨教授他们深邃的洞察。
学问做到一定程度,价值观念就要出来参与左右大局。和其他学问一样,经济学在继承中发展。在这个意义上,《信息规则》特别值得我们研读和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