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田:校园里的乡愿风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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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校园里居于强势的老师也要趋奉弱势一方的学生之时,我们的校园究竟已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还真有点让人惊心动魄

 

清季心情不爽的谭嗣同曾说,中国二千年之学都是荀学,皆乡愿也。这大约有些写意,更多表现作者自己的情绪和态度。相对写实的是明儒顾允成,他看到三代而下,只是乡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以今日的标准言,两人大概都有些反传统的意绪,其所言或有些以偏概全;但以乡愿方式处世,可以名利兼收,便宜受用,似乎也于史有征。

后来张东荪把20世纪前几十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士阶级之腐烂,亦即他所谓中流阶级心性(mentality)的恶化。具体表现在只知苟且;只知规避责任;只知迎合意旨;只知从中取利;只知说假话;只知在夹缝中讨生活。在顾允成和谭嗣同眼中持续了两千多年的状态,在张氏看来不过是新近出现的现象,则他对传统的感觉比上两位要好许多。

他们自己都是读书人,故这些激烈的批评也是自责,恰体现了中国读书人反求诸己的传统。就个人而言,顾允成一生都在得罪权贵,在进士殿试对策时就语侵帝妃,排名被移置最末;后又数次抗疏大员,仕途不畅,终不得不乞假归乡讲学。谭嗣同更以身试刀,欲为天下存士节。再后来士阶级中不苟且和不规避责任的,其实也不少见。两朝皆曾身入牢狱的张东荪,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张氏所观察到的现象,确实存在,后来还呈现出变本加厉的趋势。

孔子本视乡愿为德之贼,然何谓乡愿,却未明言。不过他曾描述非乡愿状态,即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这虽可能仅是理想,但至少可知,若对善者和不善者皆不表出自己之好恶,大约就是典型的乡愿了。

今日大学校园中乡愿之风似乎颇盛(据说有高人释乡愿为乡下人的心愿,若如此,则此类校园风气或即因全社会都关注三农所致,亦可谓创新),老师对学生皆取鼓励态度,竞言学生之善,而不言其不善。这有点像曾国藩论官家用绅士:见一善者则痛誉之,见一不善者而浑藏不露一字。长期坚持,或能使善者劝,则不善者亦潜移而默转。但那是作战的时代,官家需要本无任事之责的绅士去拼命,故以宾客礼待之。若老师教学生也仿此手段,或许就有些不厚道了。

我知道很早就有老师对学生采取某些鼓励性举措,如上课时故意卖个破绽让学生指正等等;但总以为这是针对少年人的技法,大学生已经算成人,似不必延续中小学的教育方式。故我对学生赞扬不多,而对我以为不足之处(虽可能出于我的偏见),却从来不吝赐教。已有不少学生和来进修者告诉我,虽然他们受到这类有失面子的指教并不愉快,后仍心存感激,盖现在能直接指出学生问题的老师,已经很少见了。

听到这样的致谢,颇感触耳惊心。一方面自己开始有意识地努力多鼓励学生(仍不成功),同时也在思考究竟什么方式对学生更有利。过去教书尚严,甚至要体罚;据不少有切身体验之人的回忆,打手心据说对成长很有实效。但因为这是不文明且侵犯人权的,已经明令禁止了。现在时兴表扬和鼓励,中小学生不时从学校带回光碟和书籍,指示家长多鼓励和表扬子女(这还真有实际的需要,因为他们会带回更多的作业,往往做到深夜,不鼓励实难以卒业)。然而对已经有公民权的大学生,是否可以适当减少表扬,增添些微批评呢?进一步的问题是,我们是否有些矫枉过正,在鼓励之路上走得太远?如今不仅批评多太婉转,且不排除有些人已从迁就学生发展到讨好学生的程度了。

平心而论,很多实际在迁就甚至讨好学生的老师,在意识层面未必有意为之,更多或是无意中遵从某种风气而已。然而,普遍的无意识趋从恐怕比少数的有意为之还更可怕。我们都熟悉皇帝的新衣这一外国故事,那皇帝毕竟是所谓强势一方,因被奉承而掩盖真相,还可从权势的强弱去理解。在校园里的师生关系中,多数人似乎都认为老师居于强势,而学生是弱势一方。当强势方也要趋奉弱势方之时,不仅葛兰西(AntonioGramsci)的权势理论受到挑战,我们的校园究竟已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还真有点让人惊心动魄!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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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形成善恶是非的表述都婉转到受众可能无法理解的风气后,师生可能在无意识状态下相互误会,学生在大学里还能得到多少教益?

 

今日大学校园中乡愿之风颇盛,老师竞言学生之善,而不言其不善,这也有些背景因素。

蔡元培曾说,自科举废、学校兴,教师登堂宣讲,学生聆听,师生之间的接触和感情皆远不如书院时代,学术授受渐同于商贾之买卖。对于这类现代学制产生的师生疏离,很多教书人是不满意的。据说蒙文通先生曾把课堂搬到茶馆去,授徒于品茗之间,风雅与学问兼得,而师生的感情也更融洽。但那是在斯文尚未彻底扫地的时代,我猜茶馆里总有相对宁静的处所,予读书人以清谈之便。今日的茶馆,或许就没有那么雅静;论学于喧闹之中,恐非常人所能。

蒙先生的做法,体现了前人寓教于乐的主张。《吕氏春秋》说,劝学要顺诸人情,而人之情不能乐其所不安,不能得于其所不乐。能快乐地学习,不肖者也能参与;若是痛苦地学习,即使贤者也不能持久。故达师之教也,使弟子安焉乐焉,休焉游焉,肃焉严焉。简言之,使从学者乐而后有所得,才可谓达师

不过,安乐休游之余,也还要有所严肃,才能于学有益。今日校园中一些老师或许为了能让学生安乐休游,便以鼓励代批评。有些热心肠的人更可能因现代学制下的师生疏离而产生负疚感,无意之中不好意思批评学生,或虽批评而使人听起来像表扬,后者就有些接近乡愿了。

例如,有位学生的毕业论文实在不高明,答辩时多位老师表述了不满和批评,但这些老师的表述均极为婉转动听,以至于该同学全部听成了赞扬,后来也一直认为自己的论文做得不错。直到有一天另一位老师看了他的论文,告诉他其实不高明。结果他回去请教过去的老师,才知道他的导师原也不看好那篇论文,当时有特别原因未参与答辩,后来又来不及告诉他。而那些以动听语汇表述批评的老师们,也都曾将其不满告诉了这位导师。换言之,除了当事人本身,人人都知道这篇论文很差。假如没有后来某老师的直接表示,这位学生可能一直认为他走在正确道路上。估计上述老师都是出于善意而想要表现得厚道,然而实际后果恐怕难逃误人子弟之嫌。盖若该生良好的自我感觉保持得太久,在未来的学术生涯中才遇到挫折,这晚来的打击,很可能彻底摧毁其学术自信心。

乡愿风气流行后,学生较少听到直接的表述,也渐渐习惯于从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测老师的意愿。某校一位进校不久的研究生想要申请公费到美国进修,要导师写推荐信;导师因为前一学期恰外出客座,尚未给该生上课,所以要该生找已修过课的老师写推荐信(美国的学校并不习惯看只有套话的推荐信,而会预期看到有实际接触经验的老师给出的具体评价)。结果这位学生将此解读为老师反对其出国,立刻放弃了申请。事情传到系主任那里,就成为其老师自以为世界第一,不主张学生到外面去学习。

正是乡愿风气的流行,使得毕竟居于弱势的学生不能比老师更直白。本非乡愿的学生,却成为乡愿风气的直接受害者:其虽不情愿,却不得不顺从了其认知中老师的意愿,失去了一次到外国见世面的机会。同时,系主任听说该系有天下第一的教授固然快慰,又似乎尚无此自信,结果只能认为此人故步自封,不思长进,还妨碍学生进步,颇为不悦。在师生和同事(且是领导与被领导)之间这样的误会之下,该系的研究生培养,至少在牵涉到三位当事者之时,恐怕会遇到很多困难。而形成误会最主要的因素,即学生并未向老师坦承自己的疑虑,甚至没能弱弱地问老师的本意。

师生之间是以客气处事更好还是坦诚相对(包括赞扬和批评)更好,也许还可以探讨。从实际看,至少今日重点大学的学生们受到的鼓励和表扬或已够多,他们进入社会后还会遇到很多挫折甚至打击,同时也会面临很多竞争,包括不同观念的竞争;在大学期间稍微有些不那么顺畅的经历,开始尝试怎样面对批评,或许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历练。

比这些实际考虑更重要的是,在形成善恶是非的表述都婉转到受众可能无法理解的乡愿风气之后,师生都可能在无意识状态下相互误会,在这样的场景之中,学生在大学里还能获得多少真正的教益?我们做老师的是不是有些误人子弟?

 

(三)

【南方周末】http://www.infzm.com/content/21321  

廖平曾说:清季新学堂几乎要求学生一日遍习十余事,一人遍读四库书,诚所谓大而无当。不意今又再现于大学之中

 

大学校园里的乡愿风,不仅表现在老师竞言学生之善,而不言其不善,还可见于对学生无保留的鼓励

如今不仅有政治正确之风,也有不少学术正确的惯习,提倡跨学科就是其中之一。很多学校都特别鼓励跨学科的学习,据说某名校历史系的大半学生都要修习第二学位,并热衷于参与耗费大量时间的各种短训班和实践活动;本科生学习第二外语的相当常见,一些人在本科期间已开始学习第三外语(其中一些学生的第一外语确实好,但更多的人则未必佳)。

某次一位海外前辈来敝校讲学,回忆他当年到美国留学,对当地学校重视跨学科外国语,印象颇深。我当时客串主持,不得不告诉他这正是如今我们学校的现状。或许这验证了我们已经与国际接轨,不少人听了可能会很高兴。我不知他是喜是忧,熟悉国内大学校园状况的人,则知道这一状态之下,也掩盖了一些不甚佳妙的现象。

以前有人说大学要有大楼(这在中国颇有渊源,至少是从张之洞开始的传统);又有人说大学要有大师(这恐怕更多是可遇而不可求);后来还有人说大学就是大家都来学,一度相当流行;现在大学似乎有变成大而无当之学的意思了。廖平曾说,清季新学堂之立意,几乎要求学生一日遍习十余事,一人遍读四库书,诚所谓大而无当。不意今又再现于大学之中!

与廖平时代不同的是,如今这已形成风气,学生皆自动遵奉,而无需体制来要求。有一位在上述风气下结束本科学习的学生,读硕士后仍习惯以一人之力做两三人之事。某日其导师建议:不妨先思考一下自己的能力究竟有多大,然后根据自己的能力确定到底可以同时向多少个目标进发;也就是量力而行,学一样就要学好,然后再说其余。这位学生惊讶之余,颇叹其此前听到的全是鼓励,不论想要做什么,老师都说好好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老师提出思而后行的建议。

尽量跨学科、参与短训班和修习多种外语等做法,确实都体现着与国际接轨,鼓励课外多学多做尤其是美国从小学就开始的校园风气。但我们有一样与外国(特别是美国)不同的关键因素,学生从小学开始作业就无比沉重,而我们想要接轨的地方却并无这样多的负担。因此,若不与其作业量接轨,仅与其什么都做的风气接轨,结果只能是学生的体力不支。现在中学生出现白发者已不少见,大学生的健康同样是个发展中的大问题。

像廖平所说那样一身而兼数任,书念不好尚在其次,很可能因长期的超负荷支出而累垮身体,到需要体力时总感觉精力不足,结果是以亚健康的身体状态接受亚健康的教育。据说上面提到的那位学生后来虽减少了一些项目,仍在同时推进其他地方可能要两个学生才能应付裕如的事项。结果上课时哈欠连连,自己也苦不堪言。问其何以如此自苦?答复是家庭有压力、同学间有压力,这里那里有压力,等等等等。

他们似乎最少考虑的是自己!

如此自我感觉忒好(故可尝试能者多劳)而又缺乏个人主体性的现象并不少见,总让人想起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老话。这样为了他人的认可而学习的风气,正扫荡着我们的校园,冲击着越来越多身体已经处于亚健康的学生。

在此风气下培养出的学生也有相似的特点,即教材之外的专业和非专业书都读得很少,本专业的基础较差,第一外语的能力实际不强,最主要的是口头和书面的中文能力都相当不足(此大概言之,不排除个别人的确样样俱佳)。很多人常说中国学生基本功扎实,但不如外国学生那样勇于创新和能够创新。以现在的校园风气,恐怕前面的优点正在丧失,后面的缺点还可能扩大。

窃以为,大学教育不论在本科生还是研究生阶段,最主要的是让学生保持开放的心灵,尽可能提高自身的想象力(以不逾越学术戒律为限度),建立一定的批判能力(故对任何成说都自己思考而后定取舍),养成做事牢靠的习惯。这些可能就是所谓创新能力的基础,而乡愿风气与上述所有目标皆相牴牾,或许已到师生都须有所反思的时候了。

(作者为四川大学历史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