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慕明所长在神经所2004年会上的讲话
2004年11月27日 根据录音整理
今天我们很多人起个大早来参加会议,还有很多同学没有到,我们就不等了。在一个星期前我们神经所得到一个好消息,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就是蒋辉、郭炜、梁新华的论文被Cell接受了。这是给我们所年会的一个礼物,是一件大事。国内的工作在Cell上发表,在这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蒋辉、郭炜、梁新华在吗?站起来!我们大家向他们祝贺(众鼓掌!)。
大家可以看看这篇文章,三位同学努力工作是很明显的,饶毅老师的指导也很有功劳。但主要的成功还是实验工作的成功。在实验科学界常常有人说“ideas are cheap, it’s the experiment that counts”。Ideas大家都有,大家都知道什么是重要的问题。谁把实验工作做成功、做完整,谁就有主要贡献。有人说这是我的想法,那是你的想法,要分清楚。事实上Idea在实验科学上是没有太大意义的,再说科学研究是讲交流的,在交流的过程中ideas是free floating,大家都有份,很难说这idea完全是你的,不是别人的,除非是非常非常新颖的想法。这篇Cell文章也不是一个重大的突破,我们也不要吹牛说这是重大突破。这只是在axon differentiation 过程中signal transduction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做得很清楚,面面俱到,结论无懈可击,这样就达到了Cell的标准。但不是说axon differentiation的问题就解决了。所以我常常说我们每个人手中做的实验,都可以达到这个标准,只要你能够把你的实验做得彻底、做得完整,就可以达到Cell标准。
我看很多实验室的课题,包括我们自己的实验室,常有一个问题,就是很容易就被自己的数据信服,对自己得到的结果常常不够critical。一般的project,开始的时候总有一个基本现象,根据这个基本现象提出一个假说,然后就围绕这个假说做实验。但在做实验的过程中,你会发现有些数据很合你的假说,有些数据不合,常有的做法就是把不合的数据放在一边,合得就相信了,认为自己的假说果然被证实。其实许多数据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自己却已被自己说服了。而且继续朝原来的方向做下去,有反证也不认真对待,到最后很可能走上歧途,因为你的假说可能有问题。所以重要的是任何假说只能作为working hypothesis,不要被自己的假说所局限,假如你的实验结果跟假说不合,是很自然的事情,这只是告诉你假说需要修正,以便进一步提一个更好的假说。那个新的假说应该能包括解释与原来预测不合的、有反证的结果。
我想很多同学、老师都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常常做实验求证自己的假说,得到的结果不合,就放弃了,不往下走,另外开一个头。这其实是不对的,有时是很可惜的。假如你得到的结果没有证实你的假说,你一定要分析是什么原因?假如你一次实验、两次、多次实验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你就要问,是因为你的实验技术不行,还是你的实验的方法有问题?为什么不能够重复、有正有负、有太多的 noise?假如是方法不行,这个方法在你那个系统内应该行,而你做不出来,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你放弃继续下去就是没有克服实验的关。假如别人在类似的系统,用同样的方法可以有这样的结果,在你手中却不行,你就得继续做,不能放弃。反过来说,假如你能够证明你的实验技术方法没有问题,但是你的结果就是和你的假说不一样,那你就更不应该放弃。这就表示说你原来的假说有问题。你原来的假说是在大家公认的思路, 公认的概念中引申出来的,假如实验证据跟你的假说不合的话,表示说现在公认的想法是不对的。你应该换一个新的想法才会能够包涵你现在的结果。这样常常就可以引导到更重要的发现。科学发展就是把现有的公认想法改变。你得到与你假说不合的反证其实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就是说你的假说有错误,大家想法都有错误,当然首先你要完全确信你的实验结果是可信的。
我们常常强调我们要出好文章,其实出好文章不是目的,当然出好文章你马上就可以毕业,这是好事。但我们所里强调出好文章,最主要的目的是我们要把科学研究工作脚踏实地做彻底,做严谨,能够拿到真实可信的研究结果。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最高水平的杂志。所以出高水平杂志的文章反映了我们的工作水平。这使我想到现在外面有些人在批评神经所,包括我们有些科学院的领导。他们认为神经所没怎么样,不过就是出几篇好文章,而基础科学文章对社会没有什么大意义等等。确实我们现在做的东西对社会没有什么很直接的意义,我们没有办法治神经系统疾病。那我们的社会意义在什么地方呢?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做基础研究?要强调出好文章?在整个科学界除非有重大的突破,出几篇文章可以说不起一丝波澜,没有那么大的意义。但是我们是一个起点,我们就是要强调脚踏实地、严谨、彻底地做科学研究,建立一个不浮夸的学风。现在我们科学界、社会上,盛行浮夸风。做出一点小成绩就是世界领先,有多大突破,对社会有多大意义。几十年社会运动遗留下来的浮夸风,在科学界里还仍然盛行。我们就是要做一个榜样,把不浮夸、脚踏实地、严谨地做科学的态度在中国神经科学界好好建立。这才是我们出好文章的意义。
我们有没有社会良心?是不是只为了自己成名成家出好文章?我相信不是的,大家都知道我们做的工作,工作做得彻底从长远来说自然会有社会意义的,尤其是神经科学的工作很容易联系到神经系统疾病,退行性疾病等问题。时候到了,工作做严谨了,是credible,自己相信,别人也相信,在国际上大家相信,在这个时候就能做出与疾病相关的问题有突破的工作,才会有人take it seriously,才会真正达到有社会意义的目的。所以我们现在不会树“一个大旗”,说我们要解决重大神经退行性疾病,要解决Alzheimer’s disease、Parkinson’s disease。不是因为我们对这些疾病没有兴趣,不愿意解决这些问题,而是时候未到。当我们建立了高水平的研究室,能够把科学问题解决得很清楚,这个时候我们自然会有能力解决与疾病有关的问题,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们集中大家精力去解决一个重大疾病问题,才有成功的把握,现在还没有。
我们有些科学家动不动就向国家要几亿的钱,举个大旗就要几亿,为他们自己的项目要国家投资大笔的经费,没有想想做这种研究到底是否真正能解决问题?在目前的情况下,在一些基本功夫还没有建立的实验室投入大量资金,这对社会是多大的浪费。我想提醒这些科学家,去看看我们社会现在的情况,看看农村的情况。我们现在有些农村还很穷,你买个大仪器放在实验室不能确实好好用,可以养活多少困苦的农民?所以我觉得现在不浮夸,谨慎地使用科研资金,好好做科学,是我们做科研人员的一个基本的社会良心。
讲到这里,我还想讲一些心里话。我们这一代年轻的朋友们、同学老师们都非常关注自己的前途,大家不再喊口号了,很多人也不理社会上的一些事情。科学家生活在象牙塔里,对社会上的事情不关心,看到的就是上海、北京繁华的一面,生活是很不错的。心里想的、盘算的都是自己实验室、工作上的事情。我觉得科学家是社会的一分子,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对这个社会要有一些了解。平时我们离开上海到外面去,都是到一些旅游点去旅游,去陶冶心情。但事实上中国社会现在还有很多困难,还有很多不安定因素,有些农村还很穷。社会虽然是繁荣了,但有严重的两极分化,还存在着许多不合理、不公平的现象。作为一个科学家,关在门里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吗?是否还要考虑一下你对这个社会的关心如何表达出来?对这个社会将来的发展有什么贡献?也许这有点唱高调,有时候我批评中国传统文化对现代科学发展有些阻力。但是几千年的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精神,就是社会良心、对社会的关心。到现代,“五四运动”以来要民主、要科学,这都是知识分子提出来的,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的重要性是非常高的。中国传统就是知识分子不是只顾自己,要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个传统在我们这一代是应该继承下去的。这里大部分同学都要离开这个所,很多都要出国,都是为自己前途奋斗。大家关心中国,关心国内社会,关心我们这个社会的延续,关心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积极地参与?参与的方式是什么?我希望大家能想想这些问题。我最敬佩的科学家,像过去的爱因斯坦、Niles Bohr,现在的 David Baltimore、Richard Lewontin、Steven J. Gould 都是有社会良心的科学家,不但自己工作做得好,他们对社会关心,对社会不正义的事情提出抗议。而且最重要的不光是批评,自己批评的事自己首先要做好。现在大家不满的事很多,批评的事很多,而对自己的要求却不够。我觉得从一个科学家社会良心上来讲,最简单的起点就是从你自己的工作做起。你自己的研究工作也好,你待人处世也好,能够做到脚踏实地,真实严谨的态度,然后你还要能够慢慢地影响别人、影响这个社会。假如我们的科学界大家都说,照着国情吧,国家是怎么样就怎么样,社会怎样做我们是管不了的,那我们就永远变不了,情况就会越来越坏。现在我经常会听到我们一些科学家说:“腐败现象在中国到处可见,上亿的钱很容易地就被浪费掉。现在政府愿意投资科学研究,这些经费是不拿白不拿。如果你不拿这些经费,同样会被别人浪费掉”,“与社会上可见的腐败相比,科学家用科研经费款待朋友、公费旅游等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便从科研工作上讲,在神经所也存在着严重的浪费现象,有些经费被轻易地浪费掉,只是因为我们在开始实验前没有好好的思考与计划,在定购仪器前没有认真考虑购买的必要性和该仪器的使用率。所以科学家的社会责任感,应该从严格要求自己的工作开始,看我们是怎样对待自己的研究工作,作为社会的一分子我们是怎样表现的?科学家和知识分子们代表着这个社会的良心,如果我们自己都腐化了,我们还能期望我们的社会不腐化吗?现在我们的社会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所谓的“圣人”、“烈士”,而是绝大多数人能成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让我们从争做神经所的“好所民”开始,然后尽可能地去影响我们周围的同事、我们的朋友,在科学界、在这个社会成为好公民。
有些人批评我到神经所做的事情,就是把美国那一套带回来,不合国情。“不合国情、要安定团结”,这些说法是中国社会腐败现象、科学界虚假浮夸、人事关系主导一切等等各种弊端的最好挡箭牌。我们科学界,甚至整个社会改革目前最大的阻力就是来自这种要安定团结、要合国情、要讲人情的做事方式。这是我个人,也希望神经所同学老师们要坚决抵制的。我觉得我们所这五年来在科学研究上有一个好的开端,但我希望我们的意义不止在这里。我们要在神经科学界、乃至整个学术界做一个榜样。我们的工作,我们做科学的态度,都能作出一个好的榜样,将来对社会有更大的影响。今天我就大致讲到这里,开始我们所的报告(众鼓掌!)。